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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綺夜之抄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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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蔓延過來——明明無形,卻冷銳得要人寒毛直豎。

燕雲霆同樣註意到了,“這是……”

“是,這就是當初我拜托你布下那個陣法。”

燕雲霆只覺得這陣法令他遍體生寒,“是這樣可怕的東西麽?”

不用燕雲霆提點,薛止就已然註意到這之中有著諸多疑點:他和李武分開沒有多久,不說李武是個不通法術的凡人,就算他對此略知一二也不應該這麽快,再之當年承天君布下的陣法絕非如此冷酷決絕。

這銳利的無形之物指向禧寧宮正殿,在觸碰到琉璃瓦的一剎那,不論是在風中搖曳的花枝還是屋檐上懸掛的占風鐸都靜止了下來,被微亮的釉光覆滿,再沒有一點動靜。

就是這冷冽的寒氣,他很清楚地感知到了另一個人的氣息。

是澤天君,這陣法得以發動一定與他脫不開幹系,或者說,他就在很近的地方一刻不停地窺伺著他們。

“我不知道。”

宣武將軍只剩下半邊手臂落在裏邊,很快就能脫離險境。

“你快一些,我要支撐不住了……嗯?”

是劍氣,包含殺意但不那麽冰冷。

凜冽的劍氣挾著狂風,穿透陣法的束縛,縱橫天地,連薛止腳下的火龍都受到了沖擊,長長的尾巴幾乎被齊根斬斷。

如夏日末尾的驟雨,不顧一切卻又無比短暫。

與此同時,宣武將軍的身體徹底離開了那片濃稠的暗影。

“這是……?”

這一劍的餘威久久不散,閉上眼仿佛還能回想起那地動山搖的氣勢,連燕雲霆這般人物都被震住,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是說穆家人不會使劍嗎,不會的話這是怎麽回事?”

有人在呼喚他,悲傷地、哀戚地,呼喚著他的名字,轉瞬即逝。

薛止只覺得渾身血液都要凍結。

是那把劍,一定是那把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把劍是怎樣可怕的器物。

大妖素瓔為劍魂,以命換命的代價,哪怕是對劍一竅不通的人拿在手中也足矣匹敵千軍。

越是不顧一切就越是強大,到底發生了什麽那個人才會這樣絕望地將所有的籌碼都押在那把劍上?

“你在猶豫?”

“我沒有。”薛止當即反駁道。

燕雲霆的聲音透著幾分冷意,“他不會希望你丟下一切去找他的。”

他身子一僵,可說話口吻還是平靜的,“我不會去。我記得自己的身份與職責。”

因為燕雲霆背對他的緣故,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有餘光能瞥見他的肩頭輕輕顫抖了幾下,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什麽。

“他應該得手了。”要是這樣可怕的一劍都無法傷到遲絳,那麽他們是真的毫無勝算。

被他拽出宣武將軍眉頭動了動。

“醒了嗎?”

宣武將軍睜開眼睛,還很迷茫地看向,“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險些被遲絳獻祭,是這位承天君救了你。”燕雲霆代替他答道。

宣武將軍的目光落到薛止那慘不忍睹的手臂上。他見過無數慘狀,但這只剩累累白骨的慘狀還是震懾到他。

“一點小傷,不礙事。”薛止並沒把這個放在心上。

雖說十分緩慢,可骨頭上無疑是在一點點長出新的皮肉,要不了一個時辰就能痊愈。

“你是……”普通人受了這麽重的傷是絕不可能沒事的。

他看到薛止的眼神,將沒說完的話吞了下去。不論他的什麽人,他都毋庸置疑救了自己兩次。

隨後他註意到玄衣銀甲的燕雲霆。這個人的軀體已淡得快要看不見,面容像是曾在何處見過一般熟悉。

“朕姓燕,名雲霆,後來的人給朕的謚號是聖武皇帝。”

聽到這個名諱,宣武將軍楞住,許久才說出話來,“見過……高祖陛下。”

“不妨事。”

雷暴止歇,蓮花的光華黯淡下來,可薛止和燕雲霆都清楚,這儀式絕不是這樣簡單就能夠中止的。

失去了活祭的暗影迅速向四周擴散,蠢蠢欲動地要將他們吞入其中。眼見就要到他們站立的位置,半邊身體無法挪動的薛止思忖一會,做出了眼下最好的選擇。

“得罪了,將軍,我必須將你送走。”

“等一等。”

燕雲霆忽然出聲,“朕有話和你說。”

宣武將軍望向他,“陛下請說。”

“這片江山是朕親手打下的,在位十數年朕自認不負天下蒼生,所以朕有資格講這樣的話。”他飽含深意地看著宣武將軍的眼睛,“前朝天子昏庸無德,比起等待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下一位廉君,朕更相信自己能夠為天下百姓帶來他們想要的福祉。”

“好了,承天君,讓他走。”

薛止看他說完了,反手就將醒來還沒一會的他直接從這半空中推了下去。

宣武將軍從高空中落下,巨大的麻痹感攝住了他的心臟,寒冷的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頰。

就在他將要難以支持的下一瞬,有什麽東西發出長長的嘶鳴,踏破狂風疾馳過來,趕在他被摔得粉碎以前接住了他。

火龍的身軀縮短,慢慢凝聚成實體,宣武將軍睜開眼,毫不猶豫地伸手摟著這匹赤眼獨角、四蹄踏火的駿馬。

燕雲霆說過的話如當頭棒喝,讓他拋棄了最後一絲猶豫。

哪怕是為了那些飽經摧殘的百姓,他都不再對這個國家有一絲一毫留戀了。

“帶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

為了送走宣武將軍,薛止錯過了最後逃離的機會,連帶著被那張牙舞爪的暗影直接吞沒。

燕雲霆回到了劍中,再沒有一點動靜。

暗影中,所有的光和聲音都從他的身邊離去,無數細小的觸須試探性地觸碰他的身體,見到他沒有反應,就更加貪婪地纏了上來。

“把我當成祭品了嗎?”

蓮花中央女人的胴體睜開了眼睛。仿佛有人加速了這個進程,清澈的綠當中好似滴入了濃稠的墨汁,深色迅速洇染來來,原本模糊的五官越來越清晰,已經能夠看出遲絳的影子來。

“遲絳,你已經被逼到這一步了嗎?”

聽到這一聲呼喚,女人的眼珠動了下,當中閃過一絲怨毒的光,表情卻還是無悲無喜。

他的半邊身子還維持著那副慘狀,唯一能夠活動的另一只手快如疾風地指向了她的胸口。

胸口的破洞中沒有血流出來,她張開嘴,發出尖利的哭喊,這聲音仿佛遭受了極大的痛苦,尖銳刺耳,讓聽的人腦子幾乎要裂開。

薛止掐住她的脖子,和想象中的溫熱柔軟不同,冰冷堅硬的觸感不像人的血肉,有幾分像是玉石,但是比玉石更加光滑。

在觸碰的瞬間,他比任何人都確信,這就是他失去的根源。

“還給我,這不是你該擁有的東西。”在他註入自己的神力後,這具身軀從他握住的地方湧現起無數細小的裂痕,冷白色的肌膚寸寸碎裂。

一團耀眼的白光落入他的身體中,無數的有實體沒有實體的東西流進了他的身軀。

若是說前兩次是冷,還有一點點被淹沒過後的窒息,那麽這一次就是無邊無際的疼痛。

穆弈煊用還魂續命之術為他做出了這具凡人的身體,再用帝王的魂魄替他穩固殘缺的神魂,將他變成了名叫的薛止的凡人,但這到底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是天生地養的神祇,不染一絲凡塵俗氣。

有什麽東西拆開了他的骨頭,又將他重新組裝起來,他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在這所有之中苦苦掙紮,不至於被徹底吞沒。

他艱難地喘了口氣,在他無法看到外面,那顆青星的東南側冉冉升起了另一顆暗紅色的。

雖說最初還很黯淡,可看著它一點點亮起來,到後來已經快要蓋過另一顆不祥的災星。

·

流動的月白色薄光緩慢消退,那冰冷的淡藍色投在人的皮膚上,更加添了幾分陰森。

“遲絳,落敗的滋味如何?”澤天君是為了另一個人而來,“不甘心對不對?”

遲絳不甘願地望著他,美麗的臉孔因為疼痛和恐懼扭曲得如同地獄深處而來的惡鬼。

澤天君扳過她的下巴,“你的那點小心思我還不明白嗎?不要這樣看我,我會忍不住想要把你的眼珠給挖出來。”

他渾身上下不染一點塵埃,可說這話的時候,遲絳看得分明,他的神情是暴戾嗜血的。

這個人真的做得出來這種事,她閉上眼,“你來做什麽?”

“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招惹我,我不會做出這麽恐怖的事情。”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不信似的笑了起來,“反正你都要死了,我會看在你幫過我的份上下手稍微輕一些。”

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這女人的野心了不得。你想要連我一同吞並,我又不傻,怎麽能讓你如願?”

遲絳偏過頭,“你果然知道。”

“嗯,從一開始我就知道。”

她的嗓音沙啞粗糙,不覆往日的嬌媚,“承天君說我愚蠢……他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意,可是他哪裏知道,像我這樣的存在,如果在這裏退縮了,我就真的什麽都不會有了。我已經見過神明的力量,見識過這種極限……我再沒有辦法滿足於這樣的自己。比起已經衰敗得不成樣子的承天君的神格,我想要更多。”

“貪婪,就是你這份無知的貪婪我才選中了你。”澤天君拍了拍手,“知道你敗在什麽地方了嗎?”

遲絳咬住嘴唇。她不知道。明明許多事情都是按著她的計劃進行的,為什麽會這個樣子?

澤天君笑著搖了搖頭,“哥哥說你愚蠢的確沒說錯。你敗在輕敵,連我都知道要殺掉穆弈煊那個家夥,你居然放任他的血脈活著。”

看著那個因為透支了壽數,所以離死不遠的人,她的眼中閃過一抹輕蔑和憤恨。這個人只不過是運氣好一些罷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選中了你?”

他呵了一聲,“即使身為神明,我們也被許多規矩所束縛。除非犯下天理難容的罪愆,否則就算是我也不能將某一族類從這世上抹去。這麽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要是沒有你貪婪醜惡的欲望,我還要慢慢籌劃好多年才能給你們這些卑劣的造物安上一個合適的罪名。”

聽到這個地方,遲絳終於控制不住,尖利地叫喊出來,“騙子!你這個騙子!”

他留意到外邊的動靜,對眼前垂死的女人再沒有耐心,“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我?”

“你……”她最後的這句話戛然而止,那雙碧綠的眼瞳中最後倒映出的是澤天君冰冷得毫無人氣的臉。

“你該死了,我已經忍耐你太久了,蠢貨。”

·

穆離鴉不知道澤天君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也許打從一開始他就藏在某個地方,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澤天君從他的身邊經過,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跪倒在血泊中的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不由分說地將他拽了起來,強迫他擡起頭,對上那張與承天君有幾分相似的臉孔。

“穆家最後的血脈,還認得我嗎?”

這次澤天君沒有做任何偽裝,用他的真面目示人。

穆離鴉盯著這雙深黑的眼瞳,哪怕被其中的威壓刺痛都不曾挪開視線,“我認得你,你是澤天君。”他一字一頓地說,“也是我的仇人。”

“還不止這樣。”

澤天君改換了說話的腔調,“禹州寧久縣周村,那你有你要找的東西。”

這腔調將穆離鴉帶回了大半年前的那個夜裏,隔著朦朧的燈火,有人讓他踏上一趟路途,等他追出去卻什麽都沒有看到。

“果然是你。”每說一個字他都能感覺到胸腔中血氣上湧,“為什麽?”

“你比我想得還要聰明一些,就和你父親一樣。”澤天君戲謔地看著他,“怪就只怪他非要攪這趟渾水。他知道得太多了,我必須殺了他才能讓所有的事情繼續,至於你……可能是有趣吧,我很好奇你到底有哪裏能讓哥哥這樣不顧一切。”

他動了動手指,搖搖欲墜的禧寧宮就被大火吞噬。

“小狐貍,千年以來我也只見過這一次,所以你接下來一定要看好了。”留下死不瞑目的遲絳在火中,他帶著重傷的穆離鴉離開這個地方,“神君歸位這種大事,怎麽能夠沒有人見證呢?”

穆離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他知道澤天君痛恨自己的兄長,但如果想要殺害兄長的話,為什麽不挑選現在這個絕佳時機呢?

澤天君看穿了他心中的疑問,“你問我為什麽不去打擾?要知道我和你們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在你們看來,數百年已經足夠漫長,在我眼中也只有一瞬,所以我等得起。”

他們誕生於天地初生,在除了彼此什麽都沒有的空茫中度過了無數年歲,後來有了人和妖,兩人間的分歧一點點不可挽回,甚至到了你死我活,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那可能是他們之間永不再回來,最和平安寧的日子。

“就像我們各自的選擇,他選擇了萬物共生,選擇了你們這些東西,我選擇的是只有少部分人才可延續。我們是不完整的,我與承天君本來應該是一個人,但不知為何天地將我們分成了兩個人。我們的神格都不完整,互為彼此的暗面,此消彼長,從未同時強盛過。”

月有盈虧,就像池子裏的水,兩人的神力永遠是恒定的,誰占得多,另一個人就更少,至於信願,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東西。

從很久以前,他對這個奪去了自己大半力量的兄長的感情就十分覆雜,愛可能有一點,但更多的是恨和嫉妒。

“這就是天意,自相殘殺是我們註定的宿命,我和他只有一個人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

他想要的東西從未變過,那就是殺死那仿佛的兄長,成為真正的、完整的天君。

“至始至終,我想要殺害的就只有他一個人。他只應死在我的手上,不是那個劣質的仿冒品,是那個與我對等的、真正的神君,所以等一等也沒什麽關系。”

“看好了,我是怎樣殺掉他拿回那些原本就該屬於我的力量,然後清掃這個足夠汙濁的世間。”

雪不知何時停了,月亮被吞沒,天幕化作血一般的暗色,降下無情的火焰,將所有不合他心意的生靈焚燒殆盡。

刑房左側的架子上擺滿了血跡斑斑的刑具,炭盆中燒著通紅的獸炭,黯淡的火光照亮了被鐵鏈拴在墻上那個人憔悴的面容。

他沒有穿衣服,淩亂的黑發垂落到劇烈起伏的胸前,渾身上下都是細長的傷口,腰眼處有兩三塊皮肉被燒得血肉模糊。

“娘娘只說不要讓你死了,但是沒說不能繼續我沒做完的事情。真是個硬骨頭,這樣都不肯叫出聲嗎?”

慣穿藍布褂子的狐貍老頭阿昭對外頭發生的那些事渾然不覺,先是一盆水將吊著的人澆醒,然後在炭盆中攪動一番,夾起一塊通紅的烙鐵,左右端詳一番,“……什麽人?”

察覺到危險靠近,他迅速地回過頭,還不等他看清闖入者的面容,他的背心就被人刺了一刀。

宣武將軍將刀柄轉動一周,無情地攪碎了他的心臟,“是要你命的人。”

阿昭倒下以後迅速現出原形——一只瘦骨嶙峋,尾巴稍都白了的公狐貍。宣武將軍丟開他的屍體,在藍布褂子的口袋裏找到了鐐銬的鑰匙,過去給自己的屬下松綁。

“將軍……”

“我在。”宣武將軍本能地應聲,緊接著就發現這個人其實並沒有醒過來,這一聲呼喚不過是夢囈,“算了,醒著更受罪。”

他將宣子嶂從鐐銬上解下來,又在獄卒的櫃子裏找了半天,找到瓶止血化瘀的藥粉,灑在那大大小小的傷口上,又撕了件囚服給他簡單包紮了一下。

等到傷口不再流血,宣子嶂眼皮掙紮了一下,宣武將軍一直盯著他,自認不會錯過,“醒了嗎?”

金色的豎瞳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過了會又閉上,“您……您來送我最後一程了嗎?”

他以為自己是傷得太重看見了幻覺,可緊接著身下堅實的觸感就提醒他,這都是真的。

“將軍,您何苦為了我這樣的人只身涉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後悔。”打從一開始,他就做好了死在那個女人手上的準備。他反手抓住宣武將軍的手,“將軍,不要管我,您快走,快離開這個地方……”情緒激動下,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到掌心都是一片血沫,“那個女人不是普通人,她會害死您的……”

“可是你受傷了。”

替他上藥的時候宣武將軍甚至都不知道要從哪裏下手,到處都是幹掉的血塊。

“不要緊。”宣子嶂艱難地喘息了一下,“我不是普通人,這點小傷還算不了什麽。”

“我知道的,你還有那女人,你們都不是人,是妖怪。你受傷了,我能救你,要是在這裏丟下你,今後的每個晚上我都再睡不安穩。我後悔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不想再多一件。”

感覺到身邊人僵住,宣武將軍繼續說,“你與我朝夕相處,我怎麽會不知道你的那點秘密……既然你沒有和我說,我就當不知道了。我救過你,那一點恩情根本不需要你用命來換。”

“不是這樣的,將軍……”

宣子嶂感覺自己被人背起來,“疼的話告訴我,不要說話,我這就帶你出去。”

“去哪?”他知道自己是拗不過將軍了,認命地靠著他的肩膀。

“當然是去和我們的人匯合。”宣武將軍停頓了一下,“從今往後就再沒有宣武將軍這個人了,你還願意追隨我嗎?”

宣子嶂的聲音輕得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我效忠的從來就不是這個朝廷,您要的任何東西,我即便是肝腦塗地,也會為您奪得。”

·

火從禧寧宮起,木頭廊柱表層的漆被燒得剝落下來,大有越燒越旺的架勢。

沒一會整座宮殿都化為火海,那不知饜足的天火連同濃重的黑煙被狂風卷向了四面八方,如一頭兇煞的惡獸,將觸目所及的一切都吞噬到了自己的肚腹中。

宣武軍停在玄武門外,望著前方沖天的火光,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李武,這就是你說的沒事嗎?!”

那帶頭的武將對李武怒目相向,要不是路上耽誤了時間,事情怎麽都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怎麽會這樣……”李武也驚呆了。

等他們趕往朱門橋,發現臨河底下亮起了大片森冷青光,河面上映滿了難以辨識的扭曲文字。

之後三處也是如此,陣法已被人觸發,根本輪不到他們插手。白跑一趟的他們看到那沖天的黑煙就知事情不妙,當即向著玄武門趕來,想要早些營救將軍。

這大火來勢洶洶且古怪,有人心急,想要冒著大火闖入,只是觸碰一下就被燒成了枯骨,李武不得已下令讓他們所有人在外邊候著。

“前面有人來了。”李武眼尖,註意到前方宮門前有人影向著這邊來,“全軍準備,若是出逃者,格殺勿論。”

火光將天空染成不祥的紅色,之前還在下的大雪早就停了。

前半夜裏還光華奪目的那朵蓮花此時顯露出頹勢,內裏的暗影越來越大,幾乎要和黯淡的夜幕合為一體。

宣武軍所有人嚴陣以待,前排的刀劍,後排的弓箭都對準了疾馳者的影子。他們的刀上已經染了禁衛軍的血,再沒有別的退路。

“等等!”

為首的那個人勒住韁繩,橫在軍前,不再讓他們前行一步。

就是這個人,在看清臉孔的一瞬間前排劇烈地騷動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後排在消息遲一步傳來,這才激動地吼出了聲。

“姚亦,我的槍你們帶來了?”宣武將軍身後載著半昏迷的宣子嶂,問那為首的深色皮膚武將。

姚亦同下屬耳語兩句,“帶,帶來了。”

一樣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物送到宣武將軍手中。他抖落外層的,握住自己的愛槍,一瞬間,許多的畫面再度沖入腦海。

幾十年前的那個夜裏,從夢中醒來的他跌跌撞撞地想要找到自己心愛的人,可除了冷清的夜色和一個包裹外,他什麽都沒有找到。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一次分別就是永訣。

她離開了自己,只留下這把熾火鎏金的長槍,還有一封信,讓自己做蓋世英雄,做天下人的英雄,不要再遲疑,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夠做到。

“寧帝無德,諸侯皆為叛相侵相殺,我本蠻夷,有敝甲,欲自立為王,國號為盛*。”他說完這一席話,冷峻的目光掃過面前所有人,“如果有不願意的,現在就可以離開,再到戰場上碰見就是你死我活,沒有別的路可走。”

·

承載了遲絳肉身的禧寧宮被大火徹底吞沒的那一瞬間,穆離鴉仿佛聽到了女人絕望的哭喊。

要不是被澤天君拉著,穆離鴉根本就無法從那片火海中逃出來。

冷熱交織的風從不同的方向吹來,讓他身上的傷口更加疼痛。

和一塵不染的澤天君相比,他簡直狼狽到了極致:他都分不清身上沾著的到底是自己的血還是遲絳的血,吸飽了血而沈甸甸的頭發黏在臉頰上。

“對於螻蟻,神明唯一需要的就是將權利緊緊地攥在手中,摘除害群之馬,挑選那些服從的使之延續。”澤天君還是繼續,“在人和妖剛被造出來的年代,人族對我是最虔誠的,所以我選擇接受他們的供奉。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像你們這樣的妖鬼不會甘心於被神明管制,可我那愚蠢的哥哥說,即使是神也不該太過幹涉……對,就是這種眼神,對神明恨之入骨,毫無敬意,渾然不知自身的卑劣。”

聽過了澤天君那番驚世駭俗的話語,他想要說些什麽,可是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張了張嘴也只能發出微弱的氣聲。

一股冷銳的氣息順著承天君的手流入他的身體裏,他覺得自己的內臟都要被這蠻橫的力道攪碎,潰散的神智卻被強硬地凝聚起來。

澤天君松開手,“現在你還不能死,你要做我與承天君之間恩怨了結的見證人。”

有了力氣的穆離鴉咳出胸中的淤血。他的肩膀痛得要命,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呼痛——小時候只是一點頭痛腦熱就難以忍耐,難以想象長大以後他會變成這樣。

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身上。這個人是他的殺父仇人。他殺了父親還有阿香所有人,僅僅因為他擋了他的路。

如果沒有這個人,他們所有的人的命運都不會這樣坎坷。為什麽這個人身為神明卻不知憐憫,為什麽偏偏是這個人更加強大?他有這樣多的問題想要質問蒼天,但他也知道,不會有答案的。

一千多個日夜的仇恨灼燒著他的心肺,光是為了壓抑這份殺意,他就必須要拼盡全力。

“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殺了你嗎?”

澤天君仍舊瞬也不瞬地望著那片陰影,一個眼神都不想施舍給他。

“不需要我親自動手,你都活不了多久了。”

穆離鴉知道他沒有說錯。在拿起那把劍指向遲絳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他會像是自己的祖母一樣死去。

“你透支了自己的壽數,現在只是頭發全白了,再過一會,你就會不可地衰老,像卑賤的凡人一樣死去。”澤天君的話中帶著一分玩味,“不論你做什麽都無法改變結局,真的值得嗎?”

作者有話說:

今天字數比較少,我脖子好痛,整個人快廢了。

*這句話有參考,參考自《史記·楚世家》。

最開始的時候,天地間什麽都沒有,沒有光,自然就沒有黑暗,什麽都是朦朦朧朧的一大片灰色,他們就是在這片混沌之中孕育而生的。

在沒有形體的那段日子裏,各種各樣的念頭都混雜在一起,好的壞的,難以區分出來源。

某一日,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漂浮的一團霧氣,有了獨立的身軀。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是不同的兩個人。

他們從出生的那一日就沒有名字,起初是因為沒有必要,後來則是因為沒有人敢這樣做,覺得這是對神君的褻瀆。

“你在看什麽?”

他的兄弟總是問他同一個問題,他的回答也一直不曾變過。

“我什麽都沒看。”

與他們一同誕生的還有山川、河流、丘陵等世間種種,他看著它們,心裏總覺得差了點東西。

“你真奇怪。”

再往後許久,天地間才有了其它生靈。這些生靈比起他們還是太脆弱,必須要依賴神君才能活下去。

他選擇了妖族,而另一個人選擇了更加脆弱的人族,看似涇渭分明,可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已註定。

有一日從他的居所聽見女人的哭泣聲。她的丈夫被人殺死了,她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厄運會降臨到自己身上,想要從天君那裏要一個公道。

“你不管嗎?”他指著那哀毀過度的婦人,慢慢地說,“她是人,你受了他們的供奉,這件事你不管嗎?”

被他叫住的少年神情十分古怪,“那個男人是我殺的,我為什麽要管?”

“為什麽?”

“因為他不誠心,比起供奉身為神君的我,他將自己看得更重。”

“只是這樣?”誠然說不出來為什麽,可他還是隱約覺得這樣做不對。

他像是從未認識過對方一樣,定定地看了他好久。

“這難道不夠嗎?”被他盯著的少年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沒有連那女人一起殺掉,我已經足夠寬宏大量。”

他一直都是妖鬼的庇護者,鮮少與凡人打過交道。準確來說,這是他第一次獨自與人族交談。

那滿眼怨恨的女人見到他,一時裏忘記了要哭泣,“你是誰?”

死去的男人身體已經開始腐爛,他望著她憔悴的臉,“我沒有辦法讓他再活過來。”

這個人男人生前並未犯下重罪,死後即刻去往輪回之地,即使是他也不該打亂輪回。

“但是我能保證你下輩子能再與他結為夫妻。”

他其實並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義,但女人的哭訴中有一句“願生生世世為夫妻”,沒有來由的這觸動了他的心。

“就算你不記得了,只要再見到面,兩人就能認出彼此。你願意接受嗎?”

那女人遲疑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我願意。”

一條紅繩拴住兩個人,一頭是活著的人,一頭是死去的亡魂,他松開手,“這樣就夠了。”

回去以後,目睹了整件事的少年人漫不經心地同他說,“哥哥,你又多管閑事。我們是神,是天地的主宰,不應與卑劣的俗物太過親近。只有讓他們流點血,螻蟻才會把誰是主人這件事刻在骨子裏,一代代傳承下去。”

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什麽話都沒有再說。那天以後,他便離開了他們一直居住的須彌山,在人世漂泊流浪了數千年。

在經歷了許多事情以後,他必須得承認另一個人其實沒有完全說錯,即使受了他的庇佑,也有許多人並不是打心底裏信奉他——他們自以為藏的很好,卻不知道打從一開始野心就暴露在他的眼前。

最後的最後,他去了他們誕生的地方,北海的盡頭,亦是大千世界的起源,只有在那裏他才能得到一切追問的答案。

外面的世界明麗燦爛,有鮮明的四季、交替的晝夜、莫測的天氣和嘈雜喧囂的人煙,唯獨這裏仍舊是一片虛無的空茫。

“我與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粗糙幹冷的風吹在面頰上,許久以後他才聽見那作為回答的拗口音節——他在人世裏待得太久,久到第一時間他都沒反應過來,這是他們獨有的語言。

“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這聲音空洞幹澀,聽不出男女老少的區別,但他卻熟悉得跟。

天道無形,無處不在,在天地初生之時與他們一同誕生於此,三者之間恪守職責、互相約束,千百年來任何一環都不曾逾越。

但他有時會想,這樣的平衡真的穩固嗎?假如有一環失去了,那麽剩下兩方究竟是誰偏向誰,又會帶來怎樣的惡果呢?

“那我和他誰才是正確?”

他們本應是一人,卻不知為何成了兩個。

每個人都取走了一些東西又剩下一些,兩條道路從一開始就是相悖的,永遠都沒有重疊的那一日。

“我想要知道答案。”

“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我又怎麽會知道?我只知道我應當聽命於真正的天君,在那天以前,都不可過度參與到你與他之間。”

饒是有所準備,直接聽到這樣的回答他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所以我們要一直這樣自相殘殺,直到剩下一人,我們的誕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對嗎?”

從很久以前他就隱約感知到了,他們是不完整的,缺失的那一部分正好成了另一個人。

是毫不容情地控制與踐踏還是將一切歸還於眾生之手,他們本身就代表了這世界的兩種極端。

“你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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